清华大学人工智能国际治理研究院副院长、人工智能治理研究中心主任、中国科技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、公共管理学院教授
2025年，中国人工智能（AI）领域迎来标志性转折点——DeepSeek（深度求索）正式发布R1大模型并同步开源模型权重。这一技术突破不仅促使大模型训练成本降低，更通过底层架构创新，首次实现终端设备的高效推理能力，其意义堪比计算机史上微型计算机和个人电脑取代IBM大型机。DeepSeek打破了算力垄断，使AI从实验室“奢侈品”变为普惠化“基础设施”，并以开源生态重构全球竞争规则。DeepSeek-V3、R1系列模型的推出及其带来的大模型开源与降价浪潮，标志着人工智能进入“操作系统级创新”阶段。技术逻辑、产业形态与经济社会运行范式的变化，将推动人类从工业时代向数智时代的系统性变革。
其一，算力成本与普惠需求的矛盾。传统大模型依赖于超算中心与海量资金投入，而DeepSeek通过模型压缩与存算一体技术使终端设备可直接运行千亿参数模型。其二，技术封闭性与场景多样性的矛盾。开源生态的开放性与适配性，解决了封闭系统难以覆盖长尾场景的痛点。其三，工具属性与基础设施属性的矛盾。AI从单一功能工具升级为调度社会资源的操作系统级平台。进一步看，可从技术趋势、经济社会影响等维度，解析这一变革背后的深层逻辑。 开启低成本革命，打破算力桎梏的技术突围。DeepSeek通过三项创新实现突破：一是模型压缩技术。采用“知识蒸馏+参数剪枝”复合策略，将千亿参数模型规模缩减至十分之一，推理能耗大幅降低。二是采用存算一体架构。重构芯片设计逻辑，通过近存计算技术，使存储单元与计算单元物理距离缩短，缓存效率大幅提升。三是使用动态量化算法。在保证精度的前提下，将浮点运算转化为更高级定点运算，终端设备算力需求下降。这意味着，中小型企业无须自建算力中心，普通用户可通过手机直接调用大模型能力，从而使得AI技术普惠的临界点已然到来。 构建开源生态，推动全球竞争规则的重构。DeepSeek选择“安卓式开源路线”，开放模型架构、训练代码及优化工具链，直击AI生态建设的关键矛盾。封闭系统存在局限，以OpenAI为代表的闭源模式依赖资本与算力垄断，其技术路线受单一企业战略制约，难以适配制造业、农业等长尾场景。开源生态则具有爆发力，如基于DeepSeek已衍生海量行业专用模型，覆盖智能制造、智慧农业、医疗健康等领域；硬件适配种类从主流GPU扩展至FPGA、ASIC等异构芯片，兼容性大幅提升。这种“技术民主化”正在改写旧有产业竞争规则——未来AI竞争不再是单一企业间的“参数竞赛”，而是生态体系间的“标准之争”。历史经验表明，开源生态的胜利往往源于“边际成本趋零”与“网络效应叠加”。Linux通过开源击败Windows Server，安卓通过开放超越iOS。当前，以DeepSeek为代表的中国厂商正在复现这一路径，其开源协议允许企业免费商用，但要求衍生模型兼容主架构。这种“温和约束”既保障了生态统一性，又能够激发创新活力。 重构操作系统级，实现从工具向智能体的范式迁移。人工智能正从“功能插件”升级为“操作系统级入口”。DeepSeek的终极目标并非提供具体应用，而是成为调度硬件、连接服务的“智能体操作系统”，其核心特征如下：一是自然交互中枢，通过多模态融合技术（语音、视觉、触觉），用户可通过自然语言指令完成复杂操作；二是资源调度平台，整合算力、数据、算法资源，实现跨设备、跨应用的协同优化；三是自我进化能力，通过联邦学习框架，终端设备在本地训练模型并加密上传参数，系统短期迭代升级。这种变革类似Windows系统取代DOS命令行，用户无须理解技术细节，通过自然语言交互即可完成复杂操作。由此，AI技术将深度融入社会运行底层，成为水、电、互联网之后的新一代基础设施。 在产业变革上，AI的渗透逻辑发生根本变化，实现从效率优化到模式颠覆的转换。面向企业，从“技术占有”转变为“服务订阅”。传统企业数字化依赖购买软件或自建系统，而DeepSeek推动的“能力即服务”模式，能够使企业按需调用AI功能。例如，中小企业以“零代码”方式定制AI工具，且接入开源模型后，成本显著降低而效率提高。面向个人，从“功能消费”转变为“体验革命”。终端设备成为AI服务核心载体，其影响具体体现为：设备智能化，具备本地化推理能力的AI手机渗透率提高；服务人格化，智能助理将接管大部分日常事务管理；市场重心转移，硬件销售利润占比下降，服务订阅与数据增值收入成为核心增长点。 在社会演化上，AI的普惠价值与伦理挑战同步凸显，成为推动社会变革的双刃剑。一方面，技术进步带来显著社会价值，如城乡差距弥合、教育公平推进、就业门槛降低等；另一方面，技术飞跃导致风险结构转变，系统性挑战浮现，如算法歧视制度化、信息生态失控、人机关系异化。这些挑战意味着，AI治理需从“技术纠错”升级为“社会系统工程”。 在市场维度，需把握战略机遇，共建开源生态与事实标准。比如，掌控开源主导权，将开源贡献纳入高新技术企业认定标准，可参照欧盟“地平线计划”，对参与DeepSeek生态建设的开发者给予税收减免；建立AI开源开放基金，通过政府引导，重点支持底层框架、编译器工具链等“卡脖子”共性技术研发与推广应用。各大企业可与DeepSeek深度适配，提高服务效率与速度，相关平台可提供“一键移植”工具链，以形成“芯片—框架—应用”自主技术链为目标，使衍生模型数量突破千级，硬件兼容性覆盖全球主流设备。又如，构建事实标准，探索将雄安新区自动驾驶数据接口规范、深圳工业质检精度标准上升为国家强制标准，反向定义全球技术演进路径。同时，通过“数字丝绸之路”项目，向“全球南方”和一带一路相关国家推广智慧城市、智慧交通、智慧能源、智慧农业等解决方案，以项目合作带动人工智能能力与标准走出去。 在制度维度，传统治理框架无法适应技术发展需要，需创新数智化时代的新型生产关系与治理模式。比如，推动数据要素市场化，探索建立“数据银行”制度。上海试点医疗数据信托平台，患者可授权AI公司使用脱敏数据，并按调用量获得收益。又如，激活边缘数据价值。有物流企业在不共享客户信息的前提下联合训练路径优化模型，降低配送成本。再如，动态风险管控。北京自动驾驶测试区允许L4级车辆在限定路段运营，同步探索事故责任认定规则，积累处置案例。在此基础上，还可推行伦理审计。深圳就要求用户超百万的AI系统必须通过第三方伦理审查。 在全球维度，中国有机会为全球智能文明提供新范式，以普惠导向重塑文明价值新坐标。当技术霸权加剧文明冲突时，中国倡导“智能向善”理念，将发展权置于技术伦理的核心。下一步，可通过将技术标准嵌入可持续发展目标、开源协议绑定普惠条款，推动AI从“效率至上”转向“包容增长”。这一旗帜鲜明的价值选择，不仅能够破解“技术赋权”与“数字剥夺”的悖论，还有利于将文明互鉴融入技术基因，使智能革命成为弥合文明裂痕而非扩大对立的新纽带。 DeepSeek引发的技术变革，本质上是生产力解放与生产关系的一个重构。当AI从“技术工具”进化为“基础设施”，其影响将超越经济效率范畴，深刻重塑经济社会范式与文明形态。在技术维度，开源生态与操作系统级创新，使中国站到了全球AI竞赛的制高点；在社会维度，普惠性与风险性的平衡，考验着文明社会对技术权力的制衡智慧；在国际维度，发展中国家可通过开源生态构建全球技术话语权，以技术普惠破解发展不平等困境。只要坚持自主创新与价值引领的双重逻辑，我们可以在新纪元中书写东方智慧带来的新篇章。 （作者：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、人工智能国际治理研究院副院长 梁正，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博士后 孙磊华）清华大学人工智能国际治理研究院（Institute for AI International Governance, Tsinghua University，THU I-AIIG）是2020年4月由清华大学成立的校级科研机构。依托清华大学在人工智能与国际治理方面的已有积累和跨学科优势，研究院面向人工智能国际治理重大理论问题及政策需求开展研究，致力于提升清华在该领域的全球学术影响力和政策引领作用，为中国积极参与人工智能国际治理提供智力支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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